“多层炮窗…侧舷数十炮位…” 墨衡喃喃自语,回想着刚才王承恩密奏时皇帝低声重复的关键词。他猛地转身,眼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求知火焰,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:“陛下!敢问…那西夷炮舰,其炮位布局,是否如…如书中所载‘侧舷列炮’?其舰身结构,是否以巨木叠层相嵌,形如堡垒?其航行,是否依赖巨帆,远胜我朝福船、广船之速?!”
他问得极其具体,每一个问题都直指风帆战舰的核心特征。这些问题,早已超出了普通工匠对“大船”的想象,更像是一个对海军技术有着深刻理论认知的人在寻求印证。
皇帝赵琰的瞳孔骤然收缩!戚光和王承恩眼中也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惊异!墨衡的提问,精准得可怕!他是如何得知这些细节的?难道仅凭“多层炮窗”四个字就能推断出侧舷火力齐射的战术?就能想到巨木叠层的船体结构?
“墨总工,”戚光忍不住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凝重,“你…从何得知这些?”
墨衡被问得一滞,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,将那些深藏在脑海、源自前世记忆碎片的知识脱口而出。他脸上掠过一丝慌乱,但很快被强烈的求知欲压下。他深吸一口气,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、被拆解研究的狄人重箭,扫过角落里堆放着的、记载着历代工匠心得的《淬火笔记》副本,最后落在皇帝那深邃难测的眼眸上。
“陛下,戚将军,”墨衡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,他指向墙上的狄人重箭,“狄人箭簇之精钢锻法,与我朝不同,更利破甲。此乃技术之别。”他又指向角落的书堆,“历代先贤笔记,记载火器炸膛之因由,或为材质不匀,或为药力过猛。此乃经验之累积。” 最后,他指向自己的脑袋,眼神无比坚定:“臣…臣愚钝,然自掌军械所,观狄人利器,研前代得失,常苦思冥想:若有大舰,欲置重炮其上,炮发之巨力如何承载?置于何处方能发挥最大威力?帆索如何布置方能借风疾驰?此…此乃推演!臣所问,不过是基于‘多层炮窗’之实情,推演其船体结构、航行方式之必然!若…若推演有误,恳请陛下与将军指正!”
他的话语半真半假,将超越时代的认知巧妙地包裹在对现有技术的观察、对前人经验的总结以及“合理推演”的外衣之下。那份急于求证、渴望了解强敌的焦灼,却是无比真实。
议事厅内陷入一片沉寂。炭火噼啪作响。皇帝赵琰的目光锐利如刀,仿佛要穿透墨衡的内心。戚光紧锁眉头,似乎在消化这惊人的“推演”能力。王承恩则低垂着眼睑,如同入定,袖中的手指却微微捻动。
良久,赵琰缓缓开口,声音听不出喜怒:“墨卿之推演…**极近其实**。” 他肯定了墨衡的猜测!“西夷之炮舰,确如你所想,以巨木叠层相嵌,坚固如城。其炮置于侧舷,可数十门齐发,毁天灭地。其帆高阔,借风行于海上,快逾奔马。” 每一个字,都像重锤敲在墨衡心头,证实了他最不愿相信的猜测——对方的技术水平,已远超大胤!
“然,”赵琰话锋一转,语气陡然变得无比沉重,带着一种冰冷的现实感,“其炮舰之精良,炮火之猛烈,恐犹在尔等推演之上!‘福远’号所见,其一炮之威,已近我千斤巨炮!而其舰上,此等巨炮,恐不下数十门!” 他看着墨衡瞬间变得苍白的脸,一字一句道:“我大胤水师之福船、广船,于其面前,恐如… **朽木之筏,不堪一击**。”
“朽木之筏,不堪一击…”
这八个字,如同最锋利的冰锥,狠狠刺穿了墨衡心中刚刚因修复雷吼、量产颗粒火药而升腾起的自信与豪情!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,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。脑海中,那尊在北疆雪原上昂首咆哮、震慑敌胆的雷吼巨炮的雄姿,与南方海图上那从未谋面却已被证实拥有数十门同等威力巨炮、且能高速机动的钢铁巨兽的阴影,猛烈地碰撞在一起!一方是孤傲的陆上王者,一方是集群的海上霸主!高下立判!
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落差感和冰冷彻骨的危机感,如同北疆最凛冽的寒风,瞬间席卷了墨衡的四肢百骸。他刚刚触摸到本土技术突破的门槛,刚刚为北疆铸就了一道钢铁防线,却在遥远的南方,发现敌人早已站在了更高的山巅!
戚光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。他虽不精海战,但“数十门千斤巨炮”意味着什么,他太清楚了。若此等巨舰出现在大胤沿海…他不敢想象那将是何等浩劫!
“陛下!”墨衡猛地抬起头,眼中那被落差打击后短暂熄灭的火焰,非但没有消失,反而在绝境般的危机刺激下,燃烧得更加炽烈,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,“北疆之炮,可守雄关!然海疆万里,敌舰飘忽!我水师若不能战,则沿海膏腴之地尽成鱼肉!恳请陛下!允臣…允臣一探沿海!或调阅水师战船、火器图谱!臣纵粉身碎骨,也必穷尽心力,为我大胤,寻一抗衡海上巨兽之法!此非为臣一人之荣辱,实为…国运所系!” 他再次深深拜下,额头几乎触及冰冷的地面,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。
议事厅内,落针可闻。只有墨衡粗重的呼吸和炭火的噼啪声交织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身上。
赵琰看着匍匐在地的年轻总工,看着他因极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肩膀。那份在巨大技术代差面前迸发出的不甘与近乎悲壮的斗志,让他这个穿越者都为之动容。技术自主的道路,从来都是荆棘密布,九死一生。
“起来。”赵琰的声音打破了沉寂,平静中蕴含着一丝力量。他走到巨大的海疆舆图前,负手而立,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漫长的海岸线,最终停留在那代表帝国财富与软肋的入海口。
“北疆初定,然百废待兴,靖王余毒尚需肃清。南溟之警,亦不可不防。”他缓缓说道,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,“墨衡。”
“臣在!”墨衡立刻起身,挺直脊背。
“雷吼新立,颗粒火药方成,北疆军备之革新,乃当务之急,不可懈怠。此乃根本,亦是尔之职责所在。”赵琰的目光锐利如刀,钉在墨衡脸上,“至于水师战船、海防火器…朕自有安排。时机未至,妄动徒增混乱。尔当专注眼前,**铸陆上之矛,砺守土之盾**!待北疆根基稳固,海疆图景明晰,自有尔施展之地!” 这是明确的命令,也是沉甸甸的期许,更是一种保护。在情报不明、朝局未稳之时,让一个工匠贸然介入敏感的南方海防,绝非明智之举。
墨衡眼中燃烧的火焰跳动了一下,闪过一丝不甘,但很快被理智压下。他读懂了皇帝话中的深意——路要一步一步走。他用力抱拳,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无比坚定:“臣…遵旨!必不负陛下所托,铸北疆之矛盾!” 他知道,皇帝没有关上那扇门,只是需要时间。
“戚光。”
“臣在!”
“整军,轮替,休整,备战。南调名册,三日内呈上。”赵琰的指令简洁有力。
“臣领旨!”
“王承恩。”
“老奴在。”
“南洋之事,朕要最快、最详、最密之消息!一有异动,无论何时,即刻来报!”
“老奴明白!定叫那海上的风吹草动,尽在陛下掌握!”王承恩躬身领命,眼神如幽潭。
皇帝不再多言,最后看了一眼那幅仿佛蕴藏着无尽风暴的海疆舆图,转身大步离去。玄色龙袍带起的风,卷动了议事厅内沉闷的空气。
戚光紧随其后。王承恩深深看了墨衡一眼,也无声地退了出去。
沉重的木门再次合拢,隔绝了外面的世界。昏暗的议事厅内,只剩下墨衡一人,以及墙上那幅无声诉说着危机与未知的巨大海图。
炭盆的火光渐渐微弱。墨衡没有动,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,依旧死死地钉在那幅海疆图前。他的目光,如同被磁石吸引,牢牢地锁定在代表闽粤沿海的那片蔚蓝之上,仿佛要穿透那薄薄的纸张,看清那些游弋在遥远海平线之外的、拥有数十门巨炮的恐怖阴影。
厅内死寂。唯有他胸腔里,那颗被“朽木之筏”四字刺得鲜血淋漓、却又被“国运所系”点燃了熊熊烈焰的心脏,在沉重而有力地搏动着。每一次搏动,都撞击着不甘与渴望。他缓缓抬起手,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,轻轻抚上海图。指尖下,是冰冷光滑的纸面,是代表未知深海的蓝色,是标注着港口卫所的墨点…
最终,他的指尖停留在“泉州”、“月港”几个墨字之上。那是帝国海疆的脉搏所在,也是未来风暴最可能登陆的方向。
昏暗的光线下,墨衡的眼中,那两簇火焰非但没有熄灭,反而在无声的死寂与巨大的压力下,燃烧得更加幽深、更加执拗。那火焰里,是对绝对力量差距的冰冷认知,是身为技术者被强烈激发的胜负之心,更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绝!
**海上的巨兽,我看到了!**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无声咆哮。**终有一日,我墨衡,必为我大胤,铸出不逊于尔等的海上雷霆!**
他猛地转身,不再看那幅令人窒息的海图,大步走向议事厅角落堆积如山的卷宗。那里有狄人缴获的兵器分析,有《淬火笔记》的抄本,有关于北疆各处矿藏、工坊的记录。皇帝说得对,路要一步一步走。北疆的根基,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战场!铸陆上之矛,砺守土之盾!为帝国积蓄力量,也为他心中那尚未成型的、对抗海上巨兽的蓝图,打下最坚实的基础!
昏暗的光线中,墨衡伏案的背影,如同即将投入一场漫长而艰苦战役的战士。北疆的烽火暂时平息,但技术之战的硝烟,已在他心中无声地弥漫开来,从雪原,悄然蔓延向无垠的深海。